第45章 归宁-《大清公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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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腰欣然领命,双手叠在腰间妙曼地施了一礼:"有辱皇上圣听。"明明是格格的命令,明明是为了答谢两位秀女,然而在绿腰眼中心里,她唱这支曲,却只是为了皇上。
"向沙堤款踏,莎草带霜滑。
掠湿裙翡翠纱,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。
看江上晚来堪画,
玩冰湖潋滟天上下,似一片碧玉无瑕。"
绿腰妩媚地拧着腰肢,优雅地做着手势,一举手,一转眸,都有无限风情。她知道,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,这一刻的她漂亮极了,光彩极了。在众人的簇拥与猜测里,在漫长的失落和等待之后,她终于找到了做主角的感觉。
然而在建宁的心里,却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,她摇着皇上的袖子说:"哥哥,以后我可不可以常常进宫来找她们玩?你给我下一道旨好不好,许我可以不用通报,也不用请求恩准,随时都可以进宫来玩。如果你忙,就让平湖和远山陪我。"
这其实是相当越格的请求,然而顺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,便很痛快地答应了:"好,我这就让吴良辅告诉各门守卫,十四格格可以不须传召,随时进宫。"
远山一震。如果刚才她还只是猜测建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的话,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断定,这位十四格格的威力甚至有可能超过后宫任何一位妃嫔,简直是拥有生杀大权的。她不禁庆幸自己刚才的大方,真没白送了那匣泥人,这一铺,算是压对了!
建宁心满意足地笑:"谢谢皇帝哥哥。"一边听曲子,一边打开第四匣泥人,这一出她可真猜不到了,主角是个英俊的少年,头戴簪缨,手提钢枪,很威武雄壮的样子;旁边坐着位青衣娘子,凤目含威,仪态端方,十分贵气。建宁托起那青衣旦,忽然又有了一种极为熟悉的奇妙感觉,不禁问顺治:"皇帝哥哥,你看她像不像仙姑?"
顺治微微一愣,沉吟不语。而平湖的脸则在瞬间变得苍白。远山毫无查觉,只笑意盈盈地说:"回格格,这可不是什么"仙姑",而是"救孤"。"
"什么"新姑""旧姑"的?"建宁笑起来。绿腰的歌舞在这时也歇了下来,卖弄地插嘴:"我知道,我知道,是"托孤"、"救孤"的"孤",这出戏叫《赵氏孤儿》。"
"《赵氏孤儿》?"建宁大感兴趣,"那是什么故事?"
"是赵氏孤儿复仇的故事。"远山侃侃而谈,"晋大夫赵盾被奸臣屠岸贾陷害,满门抄斩。儿媳妇庄姬公主当时已经有了身孕,因为是晋国君的妹妹,才躲在宫中逃过此劫。过了几个月,庄姬公主生下一个男孩儿,取名赵武。屠岸贾听说后,害怕那孩子长大后会有后患,就兵围内宫,想侍机杀害赵氏孤儿。赵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婴,是个乡村大夫,庄姬公主以看病为由,召程婴进宫,让他把孩子藏在药箱里带出宫去。这件事走露了风声,又被屠岸贾听见了,于是下令说:如果不交出赵氏孤儿,就要杀掉全城所有的婴儿。程婴无奈,只好用了掉包计,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赵武献给了屠岸贾,却把赵武当作亲生儿子收养。多年后,赵氏孤儿长大成人,终于为母报仇,剑斩恶贼……"
随着远山的讲述,平湖的脸越来越苍白,身体微微颤栗,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。空气中慢慢弥散着一股异样的花香,渐渐充满了整个绛雪轩。人们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,寻找这香气的来源,而顺治最为心知肚明,那是平湖特有的体香,每当他临幸她时,她便会在挣扎中发出这样混合着痛苦与欢喜的异香,他诧异地回头:"平湖,你怎么在发抖?是不是不舒服?"
平湖张开口,未及回答,已经像一片落花随风飘坠一般,软倒下去……
子衿终究没能挽回她主子的皇后之位,她的冒死面圣甚至没能给主子换来"一斛珍珠慰寂寥"的哪怕象征性的柔情,因为顺治说:"不怪你。即使没有那条腰带,朕和皇后也没办法再做夫妻了。"
顺治说的是和慧敏一模一样的话。这让子衿更加听不懂了。明明是为了那条九龙锦的腰带引起的误会与争吵,明明是从那天之后皇上就与皇后反目成仇,为什么他们两个却偏偏都说不怪自己?又为什么,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心思说着一样的话,却偏偏不能够走到一起?
子衿回到冷宫时,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,整个人大汗淋漓,虚软如绵。她对子佩说:"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,如果皇上不理怎么办?"
她问得很彷徨。并且从未有过一个时刻,让她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助与卑微--在她看来是一生中最伟大最有意义的事情,也许在皇上的眼中一钱不值。虽然皇上给了她机会诉说,但是也许只当她是说故事的女先儿,就跟远山小主送给格格的泥人一样,只当作玩意儿罢了。不,她连玩意儿也不如,因为那匣泥人会引起皇上与格格的兴趣,并且以后还会常常被取出来供人玩赏。而她在躬身退出绛雪轩的一刻,皇上便把她刚刚说过的话忘光了,甚至,还在她没有退出绛雪轩的时候,皇上已经把她忘了,他的注意力,全在泥人儿身上。她的价值,远远不如一只有故事的泥人儿重要。
她缩在冷宫一角,嘤嘤哭泣,连晚饭也没有吃。然而就在熄灯的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,吴良辅忽然来宣旨了。子衿和子佩忍不住露出欢欣期待的神情,以为皇上终于回心转意。只有慧敏一脸的冷漠,抱着膝坐在床角动也不动,很轻蔑地说:"有什么话就说吧,我已经睡下,就不起来听旨了。"
吴良辅的脸僵了一僵。这是不合乎规矩的,圣旨下,所有的人都应该跪着听旨,接旨,谢恩,怎么可以这样大喇喇地坐着不动?这位废后的脾气和架子,竟然比从前做皇后时还要傲慢,无礼。
然而他只是顿了一顿,就决定不与她一般计较了,穷寇莫追,一个在走下坡路的人,或者你可以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落井下石;但是一个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时,你却一定要小心了,因为她不攻则已,一旦反攻,就可能扭转乾坤,翻云覆雨。到那时,她是一定会论功行赏,睚眦必报的。
吴良辅早已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给自己留一步后路,在任何处境下都看到和当场相反的局面,在任何困惑中都能预料事物发展的多种可能性。因此,他非但没有追究,反而笑了一笑,很谦恭很体贴的那种笑,殷勤地问:"原来娘娘欠安,要不要请太医来给娘娘诊脉?"在得到了慧敏准确的拒绝后,他便开始宣旨了,旨意非常简单,其核心意思只有七个字,却足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:宣子衿三更侍寝。
子衿侍寝,那不就意味着她从此要离开冷宫、离开慧敏了吗?这到底是皇上的有情,还是更加残酷的无情?
慧敏忍不住坐起身,子佩跌倒在地,而子衿本能地发出了一声"不"。而这一声"不"更加惊动了所有人--怎么会有人对圣旨说"不"?
这一声"不"也惊醒了所有人,吴良辅头一个反应过来,谦恭地说:"那么,子衿姑娘,我们可得准备起来了。"
"准备?准备什么?"子衿茫然地重复。
慧敏却已经先镇定下来,淡淡地说:"吴总管是叫你准备一下,呆会儿好侍候皇上。这是好事。让子佩帮你梳洗妆扮吧。"她很随意地说着,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厌倦与不以为意,就好像这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似的。
其实,"梳洗"当然是必要的,然而说到"妆扮"却是荒唐。因为宫女侍寝是要脱光了衣服,被裹在被子里由太监背着送到皇上寝宫的,叫作"背宫";只有皇后用不着这种礼仪,皇后与皇上总是在位育宫里行周公之礼,而位育宫本来就是皇上的寝殿,是皇上来到位育宫里而不是皇后送上门去,是谓"走宫"。当然,皇上偶尔也会到其他的妃子殿里留宿,那时,妃子就可以花尽心思地妆扮好了等皇上前来,而不用把自己脱光光的由太监扛着送上门了。
所以,能够"背宫"侍寝固然是宫女们梦寐以求的夙愿,然而能够让皇上"走宫"临幸却是得宠的妃子们至高无上的荣耀。这一切,曾经贵为皇后的慧敏当然是了解的,只是她本能地忘记了,只听说"侍寝",就直接想到了"妆扮",这也叫吴良辅和子衿子佩同时了解到:无论皇后表现出怎么样的高傲、冷漠,她的内心深处,却仍然是期翼着能够与皇上再叙欢好。这也使得子衿更加难过了,她跪在皇后座前说:"子衿死也不愿背叛主子。请主子发落。"
慧敏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平静下来,也已经想清了前因后果和所有琐细的规则,她用宛如耳语的声音吩咐:"去吧,只要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的主子。"
子衿困惑地抬起头来,一时不明白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。"曾经"?为什么是"曾经的主子",难道现在她不依然是自己的主子吗?
慧敏顿了一顿,用更加低不可闻的声音说:"照我的话去做,好好侍候皇上,明天再来见我。"
这一次慧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。子衿是擅于服从的,既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,也就似懂非懂地点了头。她想,不是她背主偷欢,而是奉了主子的命去侍奉皇上的。这样想着,她的心情便好多了,并且很快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侍寝之夜上。虽然做了皇后的近身侍女这么久,可是她对于侍奉皇上还毫无经验呢,该向谁去求助呢?
子佩同她一样困惑,一边帮她擦背一边说:"照规矩不是应该有位教引嬷嬷来叮嘱你一些什么吗?"
"也许嬷嬷认为像我们这样的皇后贴身侍女,是不需要任何叮嘱的。"子衿猜测,"可是,皇上为什么会要我侍寝呢?是在向娘娘示威吗?"
"他已经废了娘娘,应该不会这样想吧。是不是那天你跟十四格格去见皇上的时候,皇上看上了你?"
"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。以前在位育宫的时候,他不是见过我们很多次吗?"
"也许他想问问你娘娘过得怎么样吧?"
"也许是的。也许他对娘娘还是留恋的,因为我是娘娘的贴身侍女,所以把我当作了娘娘的替身。"
"也许是这样吧。"
她们的猜测终究没有结果。直到子衿从皇上的龙榻上爬起来,又被裹在被子里背出宫去,也没有得到答案。她曾经试着问皇上,真的不能原谅皇后吗?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真是不聪明,而且煞风景,怎么能在曲意承欢之际讨论废后的事情呢?但是她必须这样做,因为是她害了主子,她害主子失去皇后的地位后又取而代之地出现在皇上的龙榻上,这就使得背叛加倍罪恶。只有替皇后说话才可以为她赎罪,证明她并没有背叛主子,她时时刻刻谨记着主子的荣辱与安危。
但是,她就只是得到了那句"不怪你"。不怪她,又该怪谁呢?子衿知道,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说清楚了,也永远不可能替皇后洗冤,替自己赎罪。她每多活一天,都是在加重自己的罪恶一分。她细想这罪恶的源头,是她曾经痴心妄想可以得到皇上的垂幸,可以用一条腰带赢得一夜龙泽,然后加妃升嫔。如今,她的梦想实现了,她真的睡在了皇上的身边--踩着她主子的后冠爬上了龙床。
子衿大哭起来,她的眼泪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了,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水分,而这些水此刻都化成了悔恨羞惭的眼泪,把整个冷宫淹作一片苦涩的废墟。
第二天清晨,建福花园的花匠准备打水浇花的时候,忽然大喊大叫起来:井里泡着一个人,一个宫女。
这还是大清入关后第一个投井自尽的宫女呢,也是史上惟一一个在得到皇上临幸后自尽的宫女。就在昨夜,她还一度成为后宫称羡的焦点,妃嫔们都在议论着废后的侍女得到了皇上的宠幸,猜测他们是不是从前就曾经亲近,只是因为皇后的妒忌才不曾张扬,如今皇后被废,子衿终于浮出水面,说不定很快就要升为贵人。她们甚至已经开始打点着送子衿的礼物,同时计算着如何抓住她的疏漏,阻止她飞升的脚步--然而谁能想到,她竟自己把自己推进井里了呢?
消息传到额驸府的时候,建宁很是震动,她望着天空想了好久,然后对绿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,她说:"她到底还是变乌鸦了。"
附注:
1、关于顺治废后事,《清史编年》载:顺治十年八月二十四日,帝遣礼部诸臣至内院传谕,命察历代废后事例具闻。十六日,顺治谕礼部"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,未经选择。自册立之始,即与朕志意不协,宫阃参商已历三载,事上御下,淑善难期,不足仰承宗庙之重。谨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阅皇太后,降为静妃,改居侧宫。"
孔允樾之言见《清世祖实录》,顺治谕则大同小异:己丑,谕礼部:"朕惟自古帝王,必立后以资内助,然皆慎重遴选,使可母仪天下。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……"后文与史稿同。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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